图雅时代及网络文学
从宁馨儿到混世魔王——华语网络文!学的发展轨迹
一
关于中文网络和华语网络文学的起源,应该追溯到《华夏文摘》和ACT。网络中文杂志《华夏文摘》创刊于一九九一年四月五日,该刊的宗旨是搭建一个信息平台,加强散播于美国各地的中国留学生的联络,它主要摘录世界各大通讯社关注中国的新闻,也选发一些汉语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刊登了不少留学生书写的原创文学习作。《华夏文摘》起初通过电子邮件传送,后来才建立网站。ACT建立之后,《华夏文摘》借鸡生蛋,既选发ACT上的张贴,也把ACT作为最为重要的发行阵地,声名鹊起。一九九三年十月,图雅以ACT上的佳作为主体,为《华夏文摘》编辑了一期“留学生文学专辑”,产生了广泛影响,好评如潮。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八日,美国印第安那大学的留学生魏亚桂该校系统管理员的协助下建立ACT,它是“互联网新闻组alt.chinese.text的简称”,“是国际网络中最早采用中文张贴的新闻组”。起初几个月其空间内张贴的大部分为测试贴和技术性文章,一九九三年正式形成中文国际网络(1)。ACT初期以简体中文发行,其目标读者是中国大陆的海外留学生,后来为方便来自台湾、香港的留学生阅读,又推出了繁体中文镜像版,即alt.chinese.text.big5,简称ACTB。以中国大陆留学生为主体的写作者在ACT上发表了大量表达文化乡愁与漂泊体验的文学作品,文体覆盖了小说、诗歌、散文、随笔,这吸引了大量感同身受的留学生读者。“在ACT的鼎盛时期,平均下来,每天有两三百封张贴,若遇到非常时期,自然远不止此数……ACT的特点,就是在掐架的主旋律之下,呕哑嘲哳的百家争鸣。”(2)有趣的是,最早一批中文网络写手大多数主修理工科,其写作多有自我消遣的非功利色彩。一九九三年曾出台过“网文八大家”的评选,入选者为冬冬、凯丽(男)、晓拂(女)、不光、图雅、散宜生、嚎、方舟子等。从现在已经结集成书或散见于网络的创作来看,这些率性而为、随写随贴的文字常有灵光乍现的神来之笔,但总体上还是显得粗糙、散漫。一九九三年底到一九九五年初是ACT的黄金时期,图雅、百合、莲波、方舟子等人的小说和散文风格各异,缤纷多姿,在吸引众多留学生读者的同时,也激发了留学生的网络写作热情。随着ACT的一些活跃分子纷纷出走,先后创办“新语丝”、“橄榄树”、“花招”等网络杂志,又陆续在杂志的基础上建立网站,ACT分崩离析。ACT走向衰落的根源,在于原创贴急剧下降,新闻转贴铺天盖地;无所不包的宽容导致了“污言秽语骂大街成了ACT的主流”;“英文贴的泛滥和汉字编码的混乱”(3)打破了“用中文不用英文”的规矩,文化认同感的丧失无异于自掘坟墓。同样值得反思的是,ACT并非世外桃源,其发展轨迹已经暗示了网络文学未来必须遭逢的危机与困境。出没在此的网人五花八门,“有在那里进行政治宣传和反宣传的,有传教和反传教的,有发表文学创作的,有抄书的,有聊天的,有感慨的,有吵架的,有骂大街的,有讲故事说笑话的,有交流日常生活经验的,有对联猜谜的……甚至还有进行‘学术交流’的”(4),内部曾以“黑”(匿名骂人)、“白”(反动宣传)、“红”(紧跟中国政府)、“黄”(黄色下流)、“蓝”(多愁善感的文学腔调)作为标签,区分不同的网人类型。方舟子在《新语丝》的发刊辞中有言:“几万分世界各地的汉语使用者,黑白红黄蓝各色人等,通过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网里的世界,跟人世间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ACT正处于鼎盛期的一九九四年下半年,商业广告与垃圾信息蜂拥而入,阻塞了正常的信息交流与网络阅读。意识形态、商业主义等权利话语的无孔不入,是网络文学难以拒绝的诱惑,也是无法逃避的挑战。
在中文网络文学的萌芽阶段,图雅是一个传奇。网络作家宁财神有这样的表述:“一九九五年,图雅应该是最受欢迎的网络人士,虽然从未现身,但方舟子那帮老炮谈起他,都是一脸神往。那时候,图雅靠的应该是文采吧。后来看到一些当年ACT的旧人旧贴,任意挑一个出来,搁到现在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了。”(5)与那些公布真实身份的早期网络写手不同,图雅自始至终坚守匿名写作。图雅(偶尔也写作涂鸦,昵称鸦)一九九三年七月开始在国际中文新闻组(ACT)写作,担任过中文电子杂志《华夏文摘》特约编辑,不久因意见不合而退出;参与了“新语丝”中文网的筹备工作;一九九四年因《寻龙记》获奖,图雅应主办方要求提供简历,但透露的有效信息仅仅是“五十年代出生于北京”。一九九六年四月“新语丝”、“花招”、“橄榄树”、“枫华园”等海外中文电子杂志的成员在华盛顿聚会,图雅答应出席,却最终没有露面。一九九六年七月图雅离网,从此再未出现。图雅在一九九五年八月所作的《砍柴山歌》的后记中有这样的自白:“几十万字,信手涂鸦,说明这两年还挺有心情。这个也值得高兴。生活是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着急构成的。一会儿要交作业,一会儿要去饭店洗碗,一会儿又要去车站接同学,每一件事都刻不容缓,每一个人都讨债似地追你,一直把你轰进坟里才罢休。这就导致了生命质量的显著下降。在如此劣质的生活中,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往键盘上打一篇玩意,不是相当对得起自己吗?”图雅的文字简洁明快、议论机智诙谐、故事活色生香,没有过多的渲染和雕饰,这种隐身、即兴、自由、非功利的写作状态,正是真正热爱文字的人对于网络文学的期待。而且,海外留学生在远离母语版图的边缘情景中自生自灭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陶醉的寂寞歌唱,在无所依托的离散状态中摆脱了先入为主的写作框架。图雅的存在,在网络空间点亮了一种纯粹的梦想,推开了一扇半开半掩的精神之门,吸引着追梦的人群去寻觅无限的可能性。在通读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的图书《图雅的涂鸦》之后,不难发现居住在“建工部大院”的图雅作为“大院子弟”,对市井里弄的生活万花筒烂熟于心,以冷眼热肠洞察复杂人事背后的尔虞我诈,其小说中不时流露的玩世不恭的意味,为之带来了“网上王朔”的别称。其杂文深入浅出,用娓娓道来的口语化表达借古讽今,指桑骂槐,既说理又解恨。这种风格颇有王小波的神韵,图雅的出生地、年龄段及其在网上独来独往的姿态与王小波的巧合,更是引发了“图雅就是王小波”的种种猜想。其实,图雅的文字也有结构松散、语言讨巧乃至流于油滑的不足,一些篇章失之于虎头蛇尾的草率与故作惊人的漏气。方舟子认为人们怀念图雅的根源在于:“鸦在中文网的三年,恰恰是中文网络同一、非商业化的黄金时代,鸦也因此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象征。我们今天怀念图雅,也正是因为怀念中文网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6)
二
一九九五年之后,随着中文网络的不断推广,汉语网络文学的主阵地逐渐向台湾和大陆转移。大学校园是台湾网络文学最有活力的场域,校园的BBS催生了台湾网络文学,一九九二年建置于高雄中山大学的BBS站成为台湾BBS的滥觞。台湾大学“椰林风情”和成功大学“猫咪乐园”的story版就汇聚了最早一批的网络小说写手,后者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更是成为引领网络小说的写作和阅读潮流的领头羊。对网络诗歌创作产生推动作用的校园BBS有中山大学的“山抹微云艺文专业站”、海洋大学的“田寮别业”、台湾政治大学的“猫空行馆”等。而最具规模与影响的当属一九九六年成立的“晨曦诗刊”,它横跨了中兴法商、东海大学和清华大学,它以充满理想的文学激情和迎接“台湾诗坛未来所面对的一个新诗的宁静革命”(发刊词)的展望,通过网络诗刊与纸面诗刊的互动来建构跨媒介文学社群,激活校园诗歌的创新意识。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由“山抹微云”的创办人之一的woodman建立的“尤里西斯文社”,以同人性质的文学社群凝聚拥有共同审美追求的同道,强化认同与交流。遗憾的是,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网络社群星聚云散,水流花谢,难以长久。“尤里西斯文社”和“田寮别业”的网人更因硝烟弥漫、剑拔弩张的网络论战而分化,乃至决裂。
台湾的网络文学在文体发展上极不平衡,尽管在商业推广与社会反响方面,蔡智恒、藤井树等人的网络小说都曾红极一时,但真正具有持续推进的后劲,并在艺术上有所突破的文体却是网络诗歌创作。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蛋白质女孩》、《一杯热奶茶的等待》、《几乎错过的恋爱》速生速灭之后,男生女生之间的情感纠葛成为网络小说难以解开的死结,藤井树、穹风、洛心、王兰芬等后继的写手似乎也在重复泡沫化的情感游戏。二○○五年以来,随着部落格(博客)的逐渐普及,日记体的个人化书写蔚然成风,BBS的浏览量骤降,网络小说的创作数量也直线下滑。
在形式革新方面,一九九六年上网的曹志涟的超文本小说《某代风流》先声夺人,而平路的《歧路家园》、《禁书启示录》、《虚拟台湾》融合多种媒介元素的迷宫体也能为网络超文本小说提供有益启示;但作家着力揭示的却是记忆与历史、词与物、符号与意义之间的悖谬。至于联合副刊一九九七年在“文学咖啡屋”上举办的“多结局小说网路大竞写”,最终演变成奇观、玄虚大比拼,不是陷入脑筋急转弯式的陡转,就是在重复演绎欧·亨利式的结尾。就发展趋势而言,网络超文本小说的实验难以为继。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以曹志涟、姚大钧、苏绍连、李顺兴、向阳、须文蔚等为代表的诗人不仅是超文本诗歌创作的先锋,也是网络文学尤其是网络诗歌研究的奠基人。曹志涟(涩柿子)和姚大钧(响葫芦)夫妇的“妙缪庙”、李顺兴的“歧路花园”、苏绍连的“FLASH超文学”、向阳的“向阳工坊”和“台湾网路诗实验室”等、须文蔚的“触电新诗网”、白灵的“象天堂”等个人网站,为建构超文本诗歌的多向或多文本性、多媒体性和互动性展开了多样化的探索,渐成气象。孙基林认为:“以超文本为范式的网路新文类的出现,为我们跳出传统文学视野而去展望和观察一种新世纪的诗学形态,提供了一次契机、一种范本。对此也不难看出,台湾中生代诗人前卫性、实验性的网路写作,无疑已具有了历史的价值和意义。”(7)不过,这种超文本实验在陌生化的形式创新的路途上,已显露出越走越窄的危机。须文蔚敏锐地注意到了其潜藏的问题:“本地的青年诗人从事数位诗创作者却仍然寥寥可数,足见数位诗的开发、实验与创新仍有相当大的空间。”(8)超文本诗歌的探索后继乏人,这种纯粹形式化实验的可持续性也值得深思。
台湾网络文学的发展陷入了艺术与商业的悖反格局,坚持艺术探索的寂寥无声,加入商业狂欢的几乎完全放弃了艺术追求。正如向阳所言:“在网际网路这样迷幻的虚拟之城中,文学社群(无论是旧媒介或新媒介领域)的文本虚拟,相对地更像是断裂的、瓦解的‘碎片’,被华丽的流金掩饰、遭淫邪的声色鄙夷。文学与网路的连结,因而更陷入吊诡的困局之中:作为文学书写者,到底该加入这个迷幻的虚拟游戏?还是该介入其中抵抗这种被市场逻辑操纵的戏局?”(9)有趣的是,以《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为代表的台湾网络作品的输入,促动了大陆网络文学走出潜在状态的步伐,其商业路线也影响了大陆网络文学的基本走向。而更具有艺术性的超文本诗歌在大陆反响寂寥,大陆网络文学在文本形式上的探索一直处于偏废状态。
三
进入新世纪后,大陆网络文学成为华语网络文坛的中心区域。在大陆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榕树下、天涯虚拟社区、起点中文网是三家标志性的文学网站,也代表着不同时期具有某种主导性的传播风格与经营模式。
“榕树下”的网络沙龙模式
“榕树下”在文学生产流程中延续了传统媒体的操作理念,以作者、作品为本位,对编辑筛选功能的重视阻挡了文学的丰富性,庞大的编辑队伍也提升了运营成本,写作与阅读的互动性极弱,推动文本“下网”的版权代理收益为其主营收入。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美籍华人朱威廉在上海建立个人主页“榕树下”;一九九九年七月,“榕树下”中文原创作品网编辑部问世,当年八月六日“上海榕树下计算机有限公司”注册成立。“榕树下”通过公司化的经营与运作,推出在国内最早产生影响的安妮宝贝、李寻欢、宁财神、韩寒等网络写手,陆幼青的《死亡日记》在二○○○年底更是风靡一时。作为个人网页的“榕树下”不以赢利为目的,笼罩着“打开一扇属于心灵的窗口”的理想色彩,在其规模迅速扩大之后,巨额的运营费用成了朱威廉无法承受之重。朱威廉坦承:“当时并没有考虑赚钱,估计每年要投入一百万,这个我是能够承担的。现在不一样了,一年需要一千万才能运营这个事业,必须要有广告的支持。我们的网站是一个团队,我作为总裁要考虑到大家的利益。”(10)在入不敷出的压力下,在理想与金钱、信念与利润之间拔河的“榕树下”最终以牺牲文学作为抵押,同时把大陆网络文学送上了将人气兑现为金钱的不归路。
不遗余力推动跨媒体战略是榕树下网站核心的商业模式,此举对中国大陆网络文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基于此,朱威廉认为把网络文学“改成‘文学在网络’更贴切一些”,“所谓网络文学,就是赋予文学更广阔的天地,赋予大家更平等的机会,让文学有更肥沃的土壤,让它在大众的生活中去自由生长”(11)。“榕树下”除了连续三年举办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评比之外,先后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东方广播电台联合制作文学节目,同上海《文学报》合作开辟“榕树下·网络文学专版”,同上海文艺出版社合作出版“榕树下·原创网络文学”丛书。二○○○年十月构建起来的“榕树下在线作品交易平台”,成为沟通网络作者与传统媒体的桥梁,为出版社、期刊、报纸等传统媒体寻找网络稿源,“榕树下”也从版权代理中获得一定报酬。尽管“榕树下”也与北京红线影视合作,投资拍摄了三十集电视连续剧《都市守望者》,但反响寂寥,其真正具有活力的还是与平面媒体的合作。通过与多种形式媒体的合作来拓展广告业务,尤其是构建全国范围的广播网,也是“榕树下”赢利模式中的重要一环。“榕树下”的跨媒体战略有力推动了网络文学的“下网”趋势,为传统媒体带来新的生长点,也扩大了网络文学的影响。二○○二年“榕树下”与贝塔斯曼公司签署战略联盟协议,二○○六年被民营传媒集团“欢乐传媒”收购。事实上,作为新生力量的博客的崛起,对“榕树下”曾经的王牌———自助式个人文集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尽管在技术支持和网络服务上都无法与大型门户网站抗衡,但“榕树下”不仅对危机缺乏有效的应对,还一味在商业开发上用力,这无异于杀鸡取卵。二○○四年之后,不思进取、耽于娱乐的“榕树下”风光不再,只剩下末路英雄的那份空架子。
如果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榕树下”就是一个以文学为主题的巨型网络沙龙。“榕树下”借鉴了纸面媒体的审稿制度,贯彻朱威廉倡导的“始于平凡生活,源自真实感受,挥洒浪漫随想”的编辑理念,一方面提高了发布的帖子的质量,另一方面限制了写手的自由度,也使小资趣味成为网站的文化标签,略显单一和刻板。朱威廉是沙龙的主人,编辑成了相关议题的召集人。“榕树下”按照传统文体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板块,这类空间犹如大客厅周围的小客厅,而个人自助文集则如分布在大客厅的长廊两侧的小包厢或卡座。由于有门卫(编辑)看护,“榕树下”毋宁说是一个有限度开放的文学圈子。而其整体风格也与欧洲贵妇人举办的文学沙龙有某种隐秘的相似性,用昏暗、朦胧的灯光制造浪漫而暧昧的氛围,激发参与者的灵感、话锋与情调,言说方式有激情澎湃的高谈阔论,但占据主导的是娓娓道来的闲言碎语。从语言风格看,追求典雅优美,也难以避免矫揉造作的怪圈。这种精致路线瞄准的受众群体是大中学生和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白领,但画地为牢的局限使其丧失了循环流动的活力,顾影自怜、无病呻吟、东施效颦的文字的反复出现,必然激起曾经的追捧者的餍足心理和逆反心理。因此,“榕树下”的衰落有资本运作方面的原因,而这种模式的天然不足此前一直不曾受到重视。
天涯社区的啸聚江湖模式
一九九九年三月,由海南天涯在线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创办的“天涯虚拟社区”,被誉为“国内第一人文社区”。网民自己管理、自由表达是其独步天下的人文特色,网民自愿担任版主,这也帮助网站以低成本运作安然度过IT业的寒冬。兼容并包的海量信息,网络民意的多元碰撞,激发了经常出入天涯社区的网民的参与精神,每天三万份左右的原创帖子和一百五十万份左右的跟帖数量,表明天涯社区培育了自己的作者,更吸引了一大批介入性的读者。按照程序,社区把申请公开论坛版主资格和开设新版的权力向全体成员开放,二○○六年还对不同层级的社区管理成员和版主提供一定的物质补助。作为综合性论坛的天涯社区正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关天茶舍”版坚持独立的思想立场和学术品格,老冷、王怡等版主摆脱了脱离现实的学究气,将学术讨论与推动公共空间建构的现实关切结合起来,以苦心经营提升了天涯社区的人文品格。正因如此,在网络文学作者和网络文学读者基本持平的二○○一年,天涯社区的崛起使渐显冷落的“榕树下”黯然失色。陈村、宁财神等“榕树下”的台柱在天涯的安营扎寨,折射出“榕树下”沙龙分崩离析的凄清。“榕树下”对作者资源和版权资源的过分关注,个人自助式文集以作者为本位的模版设计,这种关门路线使其成为网络写手自我迷恋的空间,那种逐渐定型的腔调和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姿态必然遭到网民的弃绝,无人喝彩。二○○四年一月,天涯社区建立的天涯博客人气高涨,迅速成为顶尖的草根博客网站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天涯的人文品格最为集中地表现在“关天茶舍”版,其他板块具有高度黏性的网民对于公共事件的介入热情和责任意识,也在某种程度上点燃了来自民间的最为朴素的现实关怀,但当这种以正义化身自居的优越感被滥用时其负面性同样不能忽视。天涯社区的不同板块汇聚了身份、背景、价值观念悬殊的网民,他们在明晰的社区主题分类下自由组合,汇聚一堂,颇有笑傲江湖的气派。因此,发布在天涯文学板块上的帖子中,通常情况下只有民间学者的思想随笔具有或隐或显的人文品格,而小说尤其是连载的长篇小说往往具有浓厚的江湖色彩,像西门大官人、慕容雪村笔下的人物更是不时爆出江湖黑话,病态与崇高、纯情与背叛、温情与磨难如同连体婴儿难分彼此,作品的总体基调显得压抑而沉闷。
天涯社区影响最大的文学版是“舞文弄墨”,二○○一年西门大官人的长篇连载《你说你哪儿都敏感》、雷立刚的大量小说和散文、心有些乱的长篇小说《新欢》犹如连珠炮发,提升了社区在原创文学领域的影响力。众擎易举,社区网民的追捧也制造出草根化的明星。二○○二年任首席版主的慕容雪村贴出连载的长篇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作品以肆无忌惮的极端化书写呈现生存的残酷、现实的荒诞和人性的黑暗,轰动一时,作者也成了天涯社区的文学标牌。二○○六年在天涯首发的历史长篇小说《明朝那些事儿》,一炮走红,至今余波不息。不可回避的是,天涯社区的异质性也使其呈现出复杂的面相,它在重庆“最牛钉子户”事件中发挥了舆论监督作用;另一方面,卖乖露丑的芙蓉姐姐和兜售性隐私的流氓燕都在此暴得大名,女教师“竹影青瞳”在天涯博客张贴裸照的事件更是以单日访问量一百五十万人次“弄瘫了天涯社区”。二○○五年,在引发主流媒体围观的“卖身救母”事件中,进行真相调查的八分斋、金官人在正义的名义下对当事人构成不公正的侵犯。二○○六年天涯网民在“铜须门事件”中通过“江湖追杀令”展开极端“人肉搜索”的过激反应,危害了当事人的隐私权,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天涯社区的这种江湖习气和草根气质,也使在此受到追捧的原创文学具有内在的幽暗性,或者说是明灭不定的野火性格。就具体创作而言,最为典型的恰恰是影响最大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男主人公陈重沉醉于放纵的生活,甚至勾引最好朋友的未婚妻,他以无节制的欲望追逐毁灭了婚姻,却把罪责归结为妻子赵悦的背叛。外来打工妹“油条西施”因陈重的肉欲泛滥而自暴自弃,主人公却有这样的内心独白———“是什么让这个单纯质朴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舞女,甚至是一个妓女?在那间阴暗龌龊的舞厅里,我想,是我,是这个城市,还是生活本身?”这种追问与质疑用伪装的道德感来掩饰自身的道德沦丧,将自身的罪责嫁祸给“生活”和“社会”,用抒情的追忆与感伤的独白作为赤裸裸的肉欲描写的玫瑰色包装,“社会批判”成为开脱自我的遮羞布。这真是一种帮助阅读的网民解除道德焦虑的特殊疗法,而且多次放纵之间放慢节奏的过渡,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强化悬念的手段。由于“点击率至上”是网络上草根明星得以走红的秘诀,半遮半掩的“欲望辩证法”和“暴力美学”就成了出奇制胜的利器。另外,天涯社区为了改变在赢利上长期弱势的状态,试图建立多元的收益机制,即传统网络广告、社区精准并互动的广告、开发虚拟人生游戏相互结合,借助朋友圈和明星墙,把天涯网民较强的认同感转换成商业推广的信誉度。正如天涯社区的总编辑胡彬所言:“涉及民意的网络论坛要搞实名制,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好处。中国人有个特点,一实名就讲假话,那就不好玩了,也就没有价值了,匿名才说真话,才有看头。但是电子商务不实名没法做。中国一方面鼓励互联网产业发展,一方面又担心它动摇现有体制。”(12)这种民意与信用之间的冲突、人气指数与商业价值的两难,也必然对其文学版的书写风格与阅读趋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起点中文网的娱乐资本模式
起点中文网二○○二年六月由吴文辉、林庭峰等玄幻小说写手建立,起初是规模不大的个人网站。二○○三年十月全面实行付费阅读,推行分级付酬的网络版权签约制度,商业化运作迅速提升了其知名度与影响力。付费阅读模式并非起点中文网的原创,但其运作模式获得了超高的媒体关注度,也受到受益的网络写手的拥护。起点中文网开发的VIP阅读模式的主要特点为:“一是对网上优秀作品进行签约,前半部供读者免费试阅,后半部需付费阅读;二是以章节为单位,按每千字二分钱的价格进行销售,如仅选择部分感兴趣章节,费用更低;三是作者可获得用户付费额的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七十作为基本报酬,且按月结算;四是作品创作、发布、销售、反馈以分钟为间隔,作者与读者实时互动;五是尊重版权、严格准入,每个作者必须提供真实身份,对新上传作品必须声明版权所有权。”(13)二○○四年十月,起点中文网被主营网络游戏的上海盛大公司以一千六百万人民币全资收购。据盛大文学公司CEO侯小强介绍:“现在付费阅读是我们最重要的模式,占了百分之六十以上。我们在努力拓展新的商业模式,无线看书、线下出版、广告、影视改版、游戏授权,等等。《盘龙》游戏版权,我们卖了三百万元,之前《星辰变》游戏版权也卖了一百万元。我们的作者中,通过版权运营,收入过百万的作家已有十人,收入过十万的有近百人。”(14)二○○八年七月,盛大文学公司成立,旗下包括起点中文网、晋江原创网和红袖添香网。晋江原创网创立于二○○三年八月,红袖添香网一九九九年由孙鹏等几位网络文学爱好者创立,这两个网站是中国大陆影响最大的网络原创女性文学基地,纸面出版的言情小说版权百分之八十来自这两家网站。
主流化、产业化、社区化是盛大文学公司的核心战略,其实消弭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分野的主流化与加强互动性的社区化都只是手段,产业化才是真正目标,即通过与传统文学制度的结盟,不断提升加盟网站的流量与人气,实现版权代理的利益最大化。盛大文学通过与中国作家协会的合作来推动主流化进程:二○○八年在起点中文网推出“三十省作协主席小说巡展”,一年后仅有的一位正主席张笑天以《沉沦与觉醒》战胜一干副主席夺冠,媒体认为有“议官排文”嫌疑。作协主席们的大作在网上的最高点击率仅为二百三十万,远输于网络作者动辄数千万的点击率。大量网民认为主席们“自取其辱”(15)。二○○九年六月,中国作家协会下属的鲁迅文学院与盛大文学公司、中文在线联合举办一期“网络文学作者培训班”。在网络文学进入正统文学体制的发展过程中,强化主流弱化边缘是无法逆转的主旋律。值得注意的是,网络文学依靠庞大的年轻网民的高点击率与舆论支持,借助其时尚色彩与强大的吸金能力,在一个利润至上的商业语境中具备了成长为新主流的可能性,对以权力观念和等级意识为核心的主流体制产生冲击与改塑作用,边缘与主流在相互渗透、相互融合的互动中呈现出更为复杂的结构。这样,网络文学采用不同的表意形式和文化姿态对主流形成挑战,在暧昧的对抗中建构自己符号化的形象和身份,最终和主流文化达成妥协。
盛大公司总裁陈天桥认为文字是故事的起点,并宣称“文学是一切娱乐的起点”(16)。对于网络原创文学而言,盛大文学公司真正感兴趣的只不过是以玄幻、盗墓、言情为核心的类型小说,其旗下网站根据题材类型设置板块的结构就是明证。起点中文网在《鬼吹灯》、《星辰变》、《盘龙》等长篇类型小说版权运营上的成功,使这种偏废的文类倾向得到商业激励,变得日益突出。另一方面,起点中文网的“天行健”作者签约计划要求作者每月发稿量至少十万字,把故事拖得越长越好。高点击率的网络小说在出版纸质书时都采取系列化形式,像《鬼吹灯》出满了八卷,《星辰变》总共有十八集,《盘龙》总共有二十一集。文字越来越拖沓,篇幅越来越长,文学的抒情、诗意、形式创新、语言修饰等经典元素统统被抛弃,只剩下冗长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
“文学”作为资本运营的一种概念,作为包装的外在糖衣,迅速被强势介入的商业力量所粉碎。侯小强认为:“现在我们对文学的态度,不是把它看作一般意义的文学作品,而是一个个有价值的商业版权。”(17)其实,在公司的框架下,“文学”怎么样并不重要,关键是具有商业价值。盛大文学建立“网络作品-电子收费-书籍-电视剧本-漫画和动画-网络游戏”的版权流通机制,其重要目标是包装上市。盛大公司在娱乐传媒产业内部以参股、收购等资本运作方式进行全方位的行业扩张,整合行业资源。盛大网络旗下包括盛大游戏、盛大在线与盛大文学三大核心业务,而其中最优质的资产———盛大网游的目标是在纳斯达克上市,盛大文学以及盛大在线业务也将被分拆上市,最终将盛大网络打造成一家控股公司(18)。盛大文学公司仅仅是多元化产业格局中的重要一环,通过娱乐与资本的双向整合挖掘行业内部的资源协作价值、资本增殖价值和品牌衍生价值;在“大娱乐”观的视野中构建多元互动的娱乐营销平台,形成环环相扣的娱乐产业链,开发新型娱乐产品。
四
曾经为网络文学摇旗呐喊的陈村从坚信网络文学“前途无量”(19)到慨叹“我的希望落空了”(20),见证了网络文学从无限可能的宁馨儿成长为一个随波逐流、五味杂陈的混世魔王的浮沉。网络文学作为一个“妾身未明”的暧昧存在,具有瑕瑜互见的“恶魔性”特征。“德语中的‘恶魔性’(DAS DAMONISCHE),既是指一种以‘创造性与毁灭性的因素同时俱在’为特征的、宣泄人类原始生命力的现象,又强调其运动过程中毁灭性的因素是主导的因素,是在破坏中隐含着新生命的创造。”(21)
我使用“混世魔王”概念,意在概括网络文学的四重面相:其一,网络文学在与传统文学的对抗、渗透中改塑文学生态,对既定的文学秩序不断产生冲击或扰乱作用,点燃了传统文学阵营的潜在抵触。这正如王夫人在《红楼梦》第三回中对贾宝玉的排斥:“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网络的技术优势所带来的某种程度的不可预测性,也容易激发传统文学主体的内在恐慌。其二,网络文学对于戏仿、恶搞等手法的偏爱,对迷乱的欲望和时尚的声色的沉迷,导致了娱乐倾向的过度泛滥。有研究者认为:“近几年在网络上兴起的所谓玄幻文学,其现实根据则基本上是被抽空的,文本专注于对魔法、异能、魔力、宝物、怪异事物、神秘气氛的渲染,在奇思异想、玄思妙想、胡思乱想的纵情驰骋中,放逐了对现实社会的指向和内在的生活逻辑根据。在以绚丽的幻景和奇异的魅影建构的一片片硕大的废墟漂浮物中,惟独‘人’的形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22)网络写手对主流的不满与抗拒,往往通过嬉皮笑脸、鼠首两端的扭曲方式表达出来,最终沦为恶作剧式的胡闹。其三,网络文学在混杂的乱象中呈现出菁芜共存的杂糅现象,但用过即扔的垃圾化倾向是其很难绕过的陷阱。更为重要的是,膨胀的享乐意识与善于变形的投机倾向可以随时改变其旨趣与方向,当商业利益和主流文化向它伸出橄榄枝时,它迅速地改头换脸,成为利益的傀儡与走卒。其四,网络空间相对自由和开放的舆论环境,为受到传统媒体排斥的审美追求与异质声音保留了生长的空间,也为草根化的文学新人的成长提供了土壤。综合运用图像、动画、音乐元素的跨媒介互文写作和超文本多向性写作,也为新文体、新风格的孕育、生长和发展带来了可能性。当然,这些可能性也往往在复杂的场域中凋零,或在扭曲的状态中变异。
【作者简介】黄发有,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3期)(特邀编辑 林 源)
注释:
(1)见方舟子《ACT的兴起》,http://www.xys.org/xys/netters/Fang-Zhouzi/Net/act1.txt.
(2)(4)方舟子:《ACT的繁荣》,http://www.xys.org/xys/netters/Fang-Zhouzi/Net/act2.txt.
(3)方舟子:《发刊词》,http://www.xys.org/xys/magazine/GB/1994/xys9402.txt.
(5)宁财神:《瞧人家那青春燃烧的》,《芳草(网络版)》2006年第8期。
(6)方舟子:《怀图雅(代序)》,《图雅的涂鸦》,第3页,北京,现代出版社,2002。
(7)孙基林:《台湾中生代网络诗歌及诗学初识》,《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3期。
(8)须文蔚:《台湾数位文学论》,第72页,台北,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
(9)林淇瀁:《书写与拼图———台湾文学传播现象研究》,第213页,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
(10)(11)曲茹:《点击网络文学:朱威廉 李寻欢 宁财神》(访谈录),《作家》2001年第9期。
(12)李幸:《Web2.0对新闻、文化传播与流通产业的影响———与天涯社区总编辑胡彬聊天记》,《现代传播》2008年第5期。
(13)黄坚:《盛大开辟网络文学新“起点”》,《解放日报》2008 年6 月9 日。
(14)黎炜:《出版,一切都有可能———访盛大文学CEO侯小强》,《中国编辑》2009年第4期。
(15)茅中元:《张笑天笑傲文坛 郑彦英位居亚军———“三十省作协主席小说巡展”公布结果》,《大河报》2009年9月1日。
(16)(17)吉颖新:《盛大文学:文的国还是商的国?》,《中国企业家》2009年16期。
(18)见曹敏洁《盛大吞华友,文学业务先上市》,《东方早报》2009 年6 月10 日。
(19)陈村:《网络两则》,《作家》2000年第5期。
(20)张英、漆菲:《“我的希望落空了”———老网友陈村目睹网络文学十年怪现状》,《南方周末》2008年10月9日。
(21)杨宏芹:《试论“恶魔性”与莱维屈恩的音乐创作———关于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研究》,《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22)武善增:《“人”在幻象与魅影构建的废墟中失踪———浅析网络玄幻文学的审美困境及其表征的文化症候》,《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3期。
12 8 月,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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